《黑客帝国》与跨性别|文艺评论
去年,《黑客帝国:矩阵重启》上映。也许现在正是重新看一看1999年《黑客帝国》的好时机。
黑客帝国系列的创造者是沃卓斯基姐妹(Lana Wachowski & Lilly Wachowski),她们分别在2012年和2016年作为跨性别女性向公众出柜。两位导演其它广受好评的作品包括《惊世狂花》(1996)、《V字仇杀队》(2006)、《云图》(2012)、《超感猎杀》(2015)等。
自从问世以来,《黑客帝国》已经成为一部经典,各种方面都被粉丝讨论过。当下,不乏影迷将《黑客帝国》看作一部「跨性别寓言」。尽管影片讲述的是未来人类和机器的战争,刻画奴役人类意识的虚拟现实(也就是矩阵),但是在一名跨性别观众看来,影片的确充满共情的可能。
这篇影评探索《黑客帝国》背后美国文化史的冰山一角,包括红色药丸、子弹时间、镜子和跨性别影视,以及电话作为一种科技的意义。影片一幕,尼奥来到了反抗者的地下聚集点
墨菲斯:你相信命运吗,尼奥?
尼奥:不信。
墨菲斯:为什么?
尼奥:因为不能掌控自己生活这个想法,我不喜欢。
墨菲斯:我完全懂你的意思。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会来到这里。
你会来到这里是因为你知道些自己也解释不了的事情;但你能感觉到它,这个感觉你活到现在一直都有。
这个世界有些异样。你不知道是什么,但它就是存在,像是心头有一根刺,逼你发狂。
(以上为影片中的对话)
上图是《黑客帝国》中的著名一幕。主人公尼奥面对一个抉择:是选让人走进真相的红色药丸,还是选让人回归日常的蓝色药丸?
影片中,矩阵外的反抗者可以通过红色药丸定位并干扰新成员的载波(通讯信道上传输信息的电波),以此将TA的肉体连同意识从为机器供电的「培养仓」里解救出来。
影片外,相信对于酷儿群体来说(尤其是跨性别伙伴们),接受自我、出柜、作为真实的自我生活,这些都意味着类似的抉择——是在父权、异性恋、顺性别具有规范性的社会环境里尽量融入主流,还是勇敢地想象「不同」作为一种多彩、积极的存在可能?
我们或许都曾像尼奥一样,「不知道是什么,但它就是存在,像是心头有一根刺」;选择真相也并不是没有代价。和《黑客帝国》的情节一样,有时候选择「红色药丸」可能意味着脱离原本的家人、朋友、社会,甚至自身的世界观。
有趣的是,除了少数群体可以和影片产生共情,在21世纪的网络文化里,「红色药丸」也遭到了美国极端右派(Alt-right)的文化挪用。在有些圈子里,「服下了红色药丸」(Redpilled)被用来形容自己发现了持权者隐藏在激进派谎言后的真相。这些人自持与茫茫大众不同,自认有能力和责任去发声。
正如影片中Neo意识到了机器对人类的奴役,「服下了红色药丸」意味着「看清」了美国社会和政治问题的根源。
不幸的是,极右派通常将少数群体视作问题所在,而以保护文化为名的「反抗」形成了对民权运动的阻力,并太多次变质为朝向移民、少数族裔和女性等人群的暴力,并以悲剧结尾。
那么,我们该如何看待这两种对真正现实的追求,两种由「红色药丸」启发的象征意义呢?
在一份对《黑客帝国:矩阵重启》的评论中,Jessie Gender(一名跨性别YouTuber)称赞黑客帝国系列「并不将跨儿经历作为『他者』来表现,而是将其正常化,表现为一种现今大家在受资本控制的社会下共享的创伤」。
作为一种媒介,电影似乎额外适合唤起观众的欲求,并在想象层面给予满足。现如今,世界各地的人们都有无法掌控自己生活的焦虑,希望找到原因,做出改变。我们可以将Jessie Gender表达的「正常化」当作一种对同理心的尝试。
美国极右派并不总是来自精英阶层。也许他们正确地认识到一个人缺乏自我定义能力是不公正的,但是错误地将少数群体视作了威胁,并认为解除威胁就可以回到所谓「美好的过去」。
「矩阵」作为一种虚拟现实,历来被观众以不同的视角诠释。
也许在1999年,科技引发了反乌托邦式的想象,但从二十年后往回看,想要打破矩阵的欲望不仅是因为它的虚拟性,也是因为它对人类命运进行了残酷的定义。
史密斯特工在尝试从心理上击垮墨菲斯时,将人类比作「病毒」,并透露说「矩阵」也曾被设计为「完美世界」;但没有人肯相信,因为「人类以痛苦定义现实,完美世界是个梦,你们的原始头脑只想从中醒来」。
不得已,「矩阵」被重新设置为阶级性极强的二十世纪末西方文明。
这种阶级性从影片初期对尼奥工作环境的刻画就能看出
特工是影片中的恶势力,也许不可信;但他指出一个很多人都关心的问题,即现实是什么。跨越性别二元一定是个梦吗?能为自己做出选择的世界一定是个梦吗?
和特工口中的人类正相反,《黑客帝国》似乎替广大观众表达了醒过来的欲望,把痛苦的世界当作一个梦。然而,影片并不终止于尼奥的选择。哪怕被解救,人类的未来也不确定。
「服下红色药丸」作为对当下现实的拒绝,可以意味着作为救世主去寻找被藏起来、被威胁的现实,也可以意味着拥抱未知、构建更好未来的现实。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两个相当不同的群体,在同一部影片中都能看到了自己。
摆脱化身局限
换一个角度看,影片中外面的世界尚为一片废墟,反而是矩阵提供了幻想的空间。这也不无道理,毕竟由科技和媒体构建的世界很多时候就是局限我们的「现实」。
观众可以欣赏反抗者(尤其是尼奥)掰弯矩阵,达到超人的力量和速度,从而满足对超越「现实」、改变规则的想象。
在一个采访中,莉莉・沃卓斯基讨论到跨性别身份如何影响两姐妹对《黑客帝国》的塑造:「『过去』表达我们感受的语言并不存在,因此我们总是生活在想象的世界里。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受科幻、奇幻吸引,去玩D&D——这些都是在创造各种世界。「我认为这给作为制片人的我们一种解放,让我们能够想象当时银幕上不总能看到的东西,或者思考如何让影片同时存在于尽可能多的体裁里。」
的确,《黑客帝国》鼓励我们不停留于所谓的现实,也不停留于梦想,而是穿行于不同的空间,想象对自身和外在局限的超越。但从跨性别角度看,摆脱局限具体是什么意思呢?
《牛津酷儿电影手册》里有一篇叫做《镜子场景:〈黑客帝国〉和〈男孩别哭〉中的跨性别美学》的文章。虽然有点抽象,但这篇文章为我们提供了两有趣的个例子。
第一个例子是《黑客帝国》中著名的「子弹时间」手法。
举例来说,当我们看到尼奥躲子弹的慢镜头时,摄像机同时在以正常速度围绕尼奥移动,制造出一种「双重时间」的效果。作为观众,我们能意识到尼奥的速度是常人无法比拟的。
文章作者Keegan写到,比起《男孩别哭》「将跨性别主体表现为同一时间内被分割为二者的身体」,「子弹时间(作为一种跨性别美学)帮我们将性别转换过程想象为同一空间里存在两种时间的体验」。
也就是说,跨性别体验是一种从规则中的「溢出」,拥有多种可能,不一定总要在现实身体和真实自我之间做选择。第二个例子是所谓的「镜子场景」。这是跨性别影视中常用的一种视觉语言,即主人公在镜子里审视自己的场景。
Keegan引用Jay Prosser在Second Skins里的说法,指出镜面「描绘了一种对跨性别主体有定义性的分裂,将其冻住,在叙事中示意性地框起来」。
镜子的边界制造出一个局限着跨性别主体的身体,表现这个身体的痛苦,并将这种体验病理化、定义化。值得一提的是,上文提到的Jessie也认为「镜子场景」和「男性凝视」有关。
影视中的「男性凝视」常将摄像机的视角定位为男性角色的视角,将女性作为他者来观看。
当一个跨性别角色看向镜中的自己,TA会被割裂,因为TA同时是被凝视、被病理化的他者,却又和摄像机的「顺性别凝视」站在同一位置。
相比这样的多重割裂,《黑客帝国》中的镜子并非将尼奥局限其中,制造一种意识和身体的鸿沟(比如说,映出一个困在不真实世界的、没有身体的意识,正如传统跨性别叙事可能会利用镜子映出一个难以超越的肉身)。
相反,Keegan指出,镜子场景里的尼奥正走进新的世界,从矩阵外的世界得到新的肉体感受。
他原有的身体意识没有被完全否认,而是被包裹、融合进了新的可能,使尼奥在矩阵内外有了多重的体会和存在。
尼奥服下红色药丸后,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破碎的脸,但很快,裂痕随着镜子的液化消失了。吃惊的尼奥伸手去触摸镜面,手却伸到了镜子之中,水银状的物质开始沿着尼奥的手臂将他的身体包裹起来
可以说《黑客帝国》的美学着重于想象主体意识在不同「化身」方式间的穿行,而不是表现受困的灵、割裂的肉。
关于摆脱肉体局限这个话题,笔者想指出《黑客帝国》中的电话也颇有趣。
虽然作为科技,电话比起人工智能或虚拟现实似乎有些过时,但熟悉黑客帝国系列的影迷知道它在矩阵世界中的作用有多大。通过无线电话,反抗者可以从矩阵内外进行联系。影片初期,尼奥收到邮寄来的通讯器,受墨菲斯远程指引。通过有线电话,反抗者可以出入矩阵内外。影片第一幕就是崔妮蒂利用一个电话亭从特工手中逃脱。
沃卓斯基姐妹在采访中表示,选择有线电话作为矩阵的出口有各种原因。有线转盘电话使用模拟形式(相比于数字形式)的信号,在两位导演眼中更有意思。另外,反抗者进出矩阵需要在掩蔽的地方,并且需要大量信息的传送,有线电话比较适合表现这两点。
那么有趣的是,在《黑客帝国》的世界构建里,人类的意识可以作为信息与他们的身体分离。但这与其说是解放精神、解构肉体,不如说是帮助角色们找到不同的「化身」,想象如何更好地与他人、与世界互动。
历史上(尤其在刚刚发明出来的时候)电话在西方曾承载着不同的浪漫幻想,例如纯粹的精神交流或者跨越时空的旅行。的确,电话使得天各一方的人们不用实体相见就能够与对方联系,仿佛光凭声音,思念的人就能够出现在身边,不受躯体的局限。
特工们随意通过矩阵里任何人(反抗者除外)现身、夺走他们的脸的能力,也让笔者联想到这类精神交流幻想更阴暗的传统:附身,灵魂融合可以导致自我消失。
续篇里,史密斯特工还与尼奥之间产生了一种「连接」,并发展出了复制自己的能力,进一步将自我从固定的个体身躯中解放出来。沃卓斯基姐妹的另外两部作品《云图》和《超感猎杀》也强调人与人之间看不见的连接,不论是基于转生还是通感。
笔者对这两部作品了解不深,但从酷儿视角去考虑沃卓斯基姐妹的作品如何探索人类对各种特殊连接的想象,应该会很有趣。不过,哪怕只考虑《黑客帝国》,笔者认为影片各处对超越躯体的欲望多少反映了一种对更好社会关系的欲求。
我们的「化身」会局限自我与他人关系的可能,但「化身」本身就是一种构建。这样看来,矩阵不完全是意识的世界,不完全是精神的自由,而是提供了新的「化身」方式。
《黑客帝国》是一部探索意识和现实之间关系的影片。跨性别研究会关心的问题,即意识和身体的关系,也是其重要的层面之一。
反抗者通过科技穿行世界、相互联系、改变规则,而跨性别群体通过医疗和思想(因为语言、概念也可以说是科技)去重塑「化身」。
正如Keegan认为「多重」比「割裂」更好地形容跨性别体验,也许影片鼓励我们重新想象意识和「化身」的关系,质疑个体身躯所谓的孤立和笨拙,因为镜中受困的身体并不是全部。
左为《云图》海报,右为《超感猎杀》海报。这两部都是角色众多的作品,他们虽然在时空中彼此分散,但又以某种方式连接在一起;不过不同于《黑客帝国》,他们不需要科技帮忙把意识从个体肉身中解放出来
当然,通过科技进行间接交流也许只会让人感到更孤单。这一点相信经历了三年疫情的我们都多少有体会,尤其是我们中间面临额外困难,或需要通过线上社群建立保护网的少数群体成员。
然而科技也实实在在地将我们连接在一条线上。当电话铃声响起却没有人接,不论是等待的一方,还是听到铃声空响的观众或路人,相信都会体验到紧迫或忧伤的感觉。
影片最后,尼奥能不能接电话变成了生死分离的问题——尼奥接起电话就可以瞬间移动到现实世界,拯救自己也拯救正受到攻击的恋人和队友。也许正是这种建立联系的需求,才使得《黑客帝国》中反抗者通过电话穿行现实的能力变得格外吸引人。
三个彩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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