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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耽美史里的“尚情主义”传统

2021-12-26

在古希腊时代,男性之间的同杏爱恋有着浓厚的“崇武主义”色彩,其追求刚毅的品德和健美的形体;在古罗马时代,“纵欲主义”弥漫着整个社会,古罗马人性生活的放纵、性行为的狂暴,让喧嚣的杏欲成为情爱的主题。与之相比,中国古代一直存在着“尚情主义”的传统:高度关注“心”的感受与变化,用“情”将“性”和“欲”巧妙地结合,使之免于跌入“灵”与“肉”的矛盾冲突。

中国古代耽美史里的“尚情主义”传统

它不仅是中国古代美学开始逐渐走向审美自觉的重要标志,更是中国古代同杏恋情里的可贵特质之一。

高度内敛的中国传统文化,常常遮蔽了“尚情主义”传统。本文试以三首书写中国古代同杏恋的文学作品为切入点,刺取诗文深意,钩沉其隐含的“尚情主义”。

在汉语里,“情”是“性”与“美”的天然统一。在先秦时代,“道始于情,情生于性”的观念便已萌芽,是以“君子美其情,贵其义,善其节,好其容,乐其道”。古往今来,“尚情主义”传统始终根植于人们的内心深处,《诗》以言志,亦“发乎情”。在中国古代,关涉同杏恋情的文学书写里,所尚之情具象体现在“柔”、“深”、“真”三个方面。

01

山有木兮木有枝:

跨越阶层的“柔情”

在等级森严的传统社会里,身处不同阶层的人,往往不能互诉衷肠,即便心有所恋,也须要收敛自己的情感。书之于笔,绝非易事;宣之于口,礼法不许。在讲究“门当户对”的中国古代,敢于跨越阶层而相恋的例子,并不多见。但是,西汉刘向所著的《说苑》记载了一则发生在两位身份悬殊的同杏之间,且充满“柔情之恋”的故事:

鄂君子皙之泛舟于新波之中,乘青翰之舟,极䓣芘,张翠盖而检犀尾,班丽褂衽,会钟鼓之音毕,榜枻越人拥楫而歌,歌辞曰:

”滥兮抃草滥予 ?(今晚在河里撑船,是什么好日子?)

昌枑泽予昌州州。(和哪一位同船?和王子你们。)

鍖州焉乎秦胥胥。(承蒙大人美意,你们的赏识与厚爱,让我无比羞愧。)

缦予乎昭,(我多么希望认识王子,[今天终于认识了。])

澶秦踰渗,(山上[有]树丛,竹木[有]枝梢;)

惿随河湖。([王子]您知道吗?我心里对您非常敬慕,满怀眷恋。[您却不知道。])”

鄂君子皙曰:“吾不知越歌,子试为我楚说之。”于是乃召越译,乃楚说之曰:

“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于是鄂君子皙乃揄修袂,行而拥之,举绣被而覆之。

一位身份卑微的越国船夫,喜欢上了楚国的王子。在渡河时,少年一边摇着船桨,一边放歌,用古越语大胆地唱出了内心的声音。王子得知其心意后,并未责备越人僭越礼仪,反倒“行而拥之”,以示接受。

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唱出了缠绵而淳朴的情致,跨越了尊卑之别,脱俗于权力和肉欲。《礼记·乐记》云:“乐者,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可见,扣人心弦的音乐,并非旋律之美,而是情感之切。越人所歌,令王子心动的,是婉转而质朴的抒情,没有拘谨,毫无僵硬,自然之中流露出的真实。

一个“拥”字,透露出王子展现的温柔,没有纡尊降贵的做作,而是发自内心的爱惜。和“抱”字相比,“拥”并非紧紧地搂住,而是轻轻地围拢。这一刻,远离了礼乐的束缚,消弭了身份的差异,唯有脉脉柔情,映衬静水深流。

丹青明誓永不忘:

穿越时空的“深情”

南朝诗人徐陵所编之《玉台新咏》多收绮罗脂粉词句,虽以香艳颓靡见长,却不乏“情意深深深几许”的佳作。竹林七贤之一阮籍所作《咏怀》(其十二),最能代表。该诗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阮籍化用了战国时著名的两位美男子——安陵君与龙阳君的典故,咏史以弔古。在历史上,君王宠幸嬖臣,看似情义绵长,实则生性薄凉,不过片刻欢好。根据《韩非子·说难》的记载,年少时的弥子瑕颇受卫灵公的厚爱:“窃驾君车”,君以为贤;“啖君余桃”,君以为爱;若干年后,卫灵公却以弥子瑕色衰,见罪而加疏。昔日备受恩宠的美男子,无不应验了“华落而爱渝”的谶言。不过,安陵君与龙阳君因“言誓情深”之故,得以例外。

某日,安陵君随驾游猎。楚共王在开心之余,兴高采烈地问道:“寡人万岁千秋之后,谁与乐此矣?”安陵君泣泪发誓:“臣入则编席,出则陪乘。大王万岁千秋之后,愿得以身试黄泉,蓐蝼蚁,又何如得此乐而乐之。”楚共王闻之大悦,封坛赐爵。(事见《战国策·楚策一》卷十四)

又,某日魏王与龙阳君共船而钓,龙阳君得鱼而涕下。魏王问其缘由,龙阳君直言内心的忧虑:“四海之内,美人亦甚多矣,闻臣之得幸于王也,必褰裳而趋王。”魏王听罢,布令于四境之内:“有敢言美人者,族!”(事见《战国策·魏策四》卷二十五)

安陵垂泪,以诠臣子誓君;龙阳泣鱼,而获君王誓臣。在“敬鬼神”、“事巫觋”的中国古代社会,誓言具有社会契约和道德管束的双重效力,是信用方面的重要表现。一般来说,古人立誓,言必行,行必果,倘若反悔,容易招致全面的诛讨。由此可知,安陵君之于楚王,魏王之于龙阳君,若非情深,何敢为誓?

感怀于此,阮籍在诗篇结尾直抒胸臆:

愿为双飞鸟,比翼共翱翔。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

“比翼双飞”歌咏此生恩爱,“丹青著誓”赞颂来世相随。如此“深情”,势必穿越时空的阻隔,一方面寄寓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白居易《长恨歌》)的美好期许,另一方面,亦暗含激励,勇于直面“如何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纳兰性德《拟古决绝词》)的现实。

03

子萧病殁九郎哭:

超越族类的“真情”

“情”的本质在于“不断突破”,在渐变中求之革新。所以,柔情可以跨越阶层,深情能够穿越时空。与之同理,真情足以超越族类。自魏晋六朝以降,人族与仙、妖、鬼、兽等其他异族之间的爱情故事常见于《搜神传》等各类志怪小说。这些故事沿袭了男欢女爱的传统笔调,在人物的设定上,遵循着雌雄相配的异性相恋逻辑。志怪小说发展到明清之际,跨族类的爱恋关系由异性之间扩大到了同杏之间。在蒲松龄所撰《聊斋志异》里,有一则题为《黄九郎》的故事。

其大致情节是,书生何子萧在自家门口偶遇一名路过的男狐(雄性狐狸修炼成精,化作少男,“年可十五六,丰采过于姝丽”),从此爱慕不舍,屡屡邀入家中款待,巧借各种名目,捉臂遮留,强挽夜宿,并伺机求欢:先是“引与同衾”,后又“移与同枕”,从“曲肘加髀而狎抱之”,一步步得寸进尺到“但求一亲玉肌”。书生何子萧虽是人类,但面对情欲时,竟是“禽处而兽爱”;却看黄九郎,身为狐妖,多行善举。深知彼此私昵,必然伤人性命,因此“坚以睡恶为辞”,每每“乘夜遁去”。怎料,何子萧相思成疾,“忘啜废枕,日渐委悴”。黄九郎于心不忍,在“勉承君意”后,仍衷心告诫“实以相爱无益于弟,而有害于兄”,恳请何子萧“勿以此为常”。无奈的是,何子萧贪欢成瘾,即便被太医警告“君有鬼脉,病在少阴,不自慎者殆矣”,依然不知收敛,终致“魂气已游墟莽”。旋即,何子萧病逝。黄九郎虽然痛哭而去,但感念于何子萧曾经奔走求药,为其母医治心痛,便设法令其还阳。在复活何子萧之后,黄九郎又把“娥眉曼秀,慧丽多谋”的三妹下嫁与他,置其家室。

在这个玄幻的故事里,书生何子萧爱慕黄九郎,无疑是“真情”流露,尽管饥渴难耐,总是按捺不住。然而,“食、色,性也”,是“人之大欲存焉”,基于性魅力的怜爱,非但不可耻,反而是一种自然的真实。先秦诸子早就指出,“夫人之情:目欲期色,耳欲期声,口欲期味,鼻欲期香,心欲期佚。此五期者,人情之所不免也。”(《荀子·王霸》)人之情感,贵在率真,率性而为,方显其真。

当然,狐妖黄九郎对待何子萧也是尽付“真情”,交往过程中,都是秉持 “本不忍祸君,故疏之”的立场,处处为书生的各个方面着想:见生清癯,缱绻以慰;见生未婚,表示“谨为君图一佳人“;见生殒命,全力助他“借躯还魂”。作为妖族,修行多年的黄九郎深谙“真爱非溺爱”之理,心里清楚,“喜欢”并不意味着无原则地顺从与满足。

面对感情,书生投以感性的“真挚”,狐妖报之理性的“真诚”。真挚与真诚的并融汇流,催生了足以跨越族类隔阂的真情。

结语:晚近以降,随着西学东渐的深入,作为西方现代性学概念的 homosexuality 经过译介而输入国内,当时的各类报纸、杂志、性教育手册上多用“同杏爱”这一新名词来展开相关的讨论,而非今天通行的“同杏恋”。在汉语里,“爱”侧重精神层面,“恋”强调行为层面。民国时期的知识分子们普遍用“同杏爱”来译介 homosexuality,这说明各方关注点都聚焦在“情”字上面。可见,彼时学术界的文化自觉力还未完全丧失,大家仍能敏锐地意识到,中国自古以来的同杏恋情,既有独具特色的呈现形态,也有别具一格的文化特征,与西洋文明里的 homosexuality 有着显著的区别。

在进入现代社会之前,homosexuality 在西方古代社会遭受了黑暗的“罪恶化”过程,基督教在中世纪高举“禁欲主义”大旗,用炽烈的圣火“净化”了一切同杏之间的关系。历经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科学主义”抬头,homosexuality 在西方近代社会又遭遇了奇妙的“病理化”的过程,“变态”、“性倒错”、“精神疾病”等不可思议的标签被广泛地贴在各类“性反常人群”的身上。须知,在中国古代社会里,同杏之间的爱恋,既没有被政府律令定义为罪恶,也没有被传统中医视为疾病,它只是多元文化生态环境里普通恋情的一种,可谓“当时只道是寻常”。

遗憾的是,随着社会的现代化转轨,民族的文化自觉力在“欧风莽莽,美雨日吹”的洗刷之下,逐渐丧失。结果,我们深陷于西方语境之中,被摆弄得“亦步亦趋”:看到欧美“狼狗疯跑”,“遍地飘0”的自嘲就此起彼伏,各种抱怨“无1无靠”。殊不知“尚阴柔” 与“慕阳刚”自古就是中西方在审美上的重大差异;看到国外大尺度花式“秀恩爱”,竟然群情难已,一面称赞“外籍男友”如何浪漫,一面调侃“本土男友”如何木讷。殊不知,这份内敛的背后,藏着其“至柔至深以真”的特质。

回顾历史,在渊博浩瀚的文明长河里寻回失落的传统,对当代中国同志无疑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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